中秋節(jié)是我國重要的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之一,“中秋”一詞最早見于《周禮》,《周禮·夏官·大司馬》云:“中秋,教治兵。如振旅之陳。”此處“中秋”,指“中秋八月”?!吨芏Y·春官·籥章》又云:“中春,晝擊土鼓,吹豳詩以逆暑。中秋夜迎寒,亦如之。”據(jù)鄭玄注,豳詩指《詩經(jīng)·豳風·七月》,是用以迎寒暑之氣的迎氣歌,迎暑氣于晝求諸陽,迎寒氣于夜求諸陰??芍?,中秋八月夜晚為迎寒氣之陰,與仲春二月白天迎暑氣之陽相對應(yīng)。寒暑之氣的象征為日與月。《周禮·春官·典瑞》載:“圭壁以祀日月星辰”,唐人陸德明釋曰:“祭日月,謂若春分朝日,秋分夕月。”“春分朝日”是指春分時白天祭日,“秋分夕月”即指秋分時夜晚祭月。秋分祭月的傳統(tǒng)古已有之,但中秋節(jié)真正成為全民參與的世俗節(jié)日是比較晚的。根據(jù)梁代宗懔記述歲時的著作《荊楚歲時記》來看,南北朝時尚未形成中秋節(jié)。大約在隋唐時期,“中秋節(jié)”的節(jié)令概念才逐漸形成。到了宋代,中秋節(jié)成為全社會各階層廣泛參與的重大節(jié)日,吳自牧《夢粱錄》卷四記載:
文征明《吳山覽勝圖》,祝允明《中秋玩月詩》合卷
八月十五日中秋節(jié),此日三秋恰半,故謂之“中秋”。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時,又謂之“月夕”。此際金風薦爽,玉露生涼,丹桂香飄,銀蟾光滿,王孫公子,富家巨室,莫不登危樓,臨軒玩月,或開廣榭,玳筵羅列,琴瑟鏗鏘,酌酒高歌,以卜竟夕之歡。至如鋪席之家,亦登小小月臺,安排家宴,團圞子女,以酬佳節(jié)。雖陋巷貧窶之人,解衣市酒,勉強迎歡,不肯虛度。此夜天街賣買,直到五鼓,玩月游人,婆娑于市,至晚不絕。
中秋節(jié)明顯的節(jié)候特點是秋高氣爽、皓空明月,主要的民俗活動是宴飲團聚、玩月游賞,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卷八載:“中秋夜,貴家結(jié)飾臺榭,民間爭占酒樓玩月,絲篁鼎沸,近內(nèi)庭居民,夜深遙聞笙竽之聲,宛若云外。”宋代中秋節(jié)更是文人的良辰佳節(jié),他們于此時雅集宴飲,玩月賞月,賦詩作詞。節(jié)日的歡賞盛景和民俗風情在宋詞中有充分表達,中秋節(jié)作詞也成為重要的節(jié)日風俗活動。宋詞中,寫中秋節(jié)的作品約290首,其中絕大多數(shù)會寫到月亮。
宋詞里,中秋之月首先作為一種自然客觀物象而出現(xiàn),在詞中營造純凈清雅的意境。如李光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:“風定潮平如練,云散月明如晝,孤興在扁舟。”向子諲《卜算子》:“雨意挾風回,月色兼天靜。心與秋空一樣清,萬象森如影。”侯置《滿江紅》:“天闊江南,秋未老、空江澄碧。江外月、飛來千丈,水天同色。萬屋覆銀清不寐,一城踏雪寒無跡。”中秋夜晚,明月高懸,千里澄輝,萬川映月,朦朧清靜,塵世之喧囂浮華都在天地間流瀉的月光中蕩滌澄清,“素月分輝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”(張孝祥《念奴嬌》),人的內(nèi)心也回到靜謐平和的狀態(tài),“心與秋空一樣清”,詞人在皓皓月色中,在對自然的體味中悄然返入自我心靈世界,回歸于一種本真、自由和圓融的人生境界。
其次,從中秋節(jié)普遍的民俗心理來看,中秋之夜,圓月當空,月亮皎潔而圓滿的客觀特征與人們祈盼親人團圓、世事圓滿的心理相契合,所以宋詞里的中秋月常有團圓的意喻,中秋月成為人們表達思念、寄托祝福的象征和載體,如蘇軾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: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”周紫芝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:“濯錦橋邊月,幾度照中秋。年年此夜清景,伴我與君游。”都借月寄托對親人朋友的懷念,希望親友長相聚、長相憶。然而人世間常聚少離多,宋代詞人多處官僚階層,歷經(jīng)仕宦,轉(zhuǎn)徙各地,中秋佳節(jié),團圓之時,詞人往往漂泊異鄉(xiāng),宋詞里的中秋月有時也以黯然的面貌出現(xiàn),其中寄寓游子客居他鄉(xiāng)的孤獨寂寥之感,如蘇軾《西江月》:“世事一場大夢,人生幾度秋涼。……中秋誰與共孤光。把盞凄然北望。”范成大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:“細數(shù)十年事,十處過中秋。……星漢淡無色,玉鏡獨空浮。”均在詞中借月表露孤獨冷清的心境。而到了宋末遺民詞人的筆下,中秋月的團圓之喻義,更是從一己的悲歡離合上升到家國的層面,劉辰翁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云:“飲連江,江連月,月連城。十年離合老矣,悲喜得無情。想見凄然北望,欲說明年何處,衣露為君零。同此大圓鏡,握手認環(huán)瀛。”江山易主,明月仍如舊,國家覆滅,明月仍圓滿,這一輪明月引發(fā)的是詞人深切的亡國之哀和故國之思。宋詞里的中秋圓月,滿載詞人的思鄉(xiāng)懷人之情,體現(xiàn)著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對親情人倫的重視以及對鄉(xiāng)梓故園的守望。
最后,宋詞里的中秋月也常引發(fā)詞人的宇宙人生感悟,承載了詞人對有限與無限、瞬間與永恒的深沉哲思,流露出深刻的時間和生命意識。如蘇軾的中秋名作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(明月幾時有),詞以月為中心,上闋因月而生發(fā)天上之奇想;下闋因月而感慨人間之事實。宇宙蒼茫,世事無常,明月亙古如斯,人生短促若寄,詞中透露出永恒的悲劇意味和理性色彩。另如辛棄疾《木蘭花慢》:“可憐今夕月,向何處、去悠悠?是別有人間,那邊才見,光影東頭?是天外、空汗漫,但長風浩浩送中秋?飛鏡無根誰系,姮娥不嫁誰留? 謂經(jīng)海底問無由?;秀笔谷顺睢E氯f里長鯨,縱橫觸破,玉殿瓊樓。蝦蟆故堪浴水,問云何玉兔解沉?。咳舻蓝箭R無恙,云何漸漸如鉤?”以《天問》體賦詞,通篇設(shè)問:月亮究竟走向何處?是到了另一個人間?還是到了浩渺宇宙?如果月亮是寶鏡,緣何不會掉落?是誰將它系在天穹?那月宮里的嫦娥一直不嫁,又是誰將她牽留?聽說月亮經(jīng)游海底,太不可思議,那萬里長鯨會不會把月亮上的宮殿撞毀?月中的蟾蜍會游泳,但那玉兔怎么辦呢?如果說月亮上的一切都安然無恙,為什么那月亮卻漸漸瘦成彎鉤?詞因月馳騁想象,天真爛漫,一問到底,編綴以有關(guān)月亮的神話傳說,充滿對宇宙的困惑、探索和疑問,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中評曰:“稼軒中秋飲酒達旦,用《天問》體作《木蘭花慢》以送月,曰:‘可憐今夕月,向何處、去悠悠?是別有人間,那邊才見,光影東頭?’詞人想象,直悟月輪繞地之理,與科學(xué)家密合,可謂神悟。”認為辛棄疾此詞已直悟月球圍繞地球運轉(zhuǎn)的科學(xué)規(guī)律。在宋詞中,詞人常通過中秋之月來表達個體面對宇宙時空的迷茫和思考,展現(xiàn)豐富的人生意趣和生命體驗。
一輪中秋月,悠悠千古情。宋詞里的中秋之月既標示著獨特的節(jié)日物候風貌,又蘊含著豐富的節(jié)日文化內(nèi)涵;既滲透著深刻的節(jié)日民俗心理,也承載了古人對宇宙時空的思索和理解。又是一年中秋月圓時,時轉(zhuǎn)世遷,城市高樓林立,人們步履匆匆,月亮的清輝依舊透過各種間隙照耀這個世界,中秋夜晚,當你在某處街角駐足,抬頭望向長空,或許也能看到那一輪明月,那一輪曾在宋詞里散發(fā)皎皎光芒的中秋月。